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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卷 第三章 不速之客

王朝天驕

| 发布:11-07 16:37 | 5919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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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如冰一邊吃早餐,一邊和劉瑤聊天,無意中注意到身邊的服務生個個眼圈烏青,似乎都沒睡好,于是隨口問了句:「是不是昨晚來了不速之客?」得到的回答是N○。不過,李如冰自信眼睛沒有毛病,更不會夢游,何況,光看他們今天緊繃的精神狀態,就能輕而易舉地得出一個結論:飯店的老板來了。

「上青天」是天池邊唯一的一家國營飯店,因為長期虧損,地方政府決定甩掉這個包袱,可是無人問津。今年春天,一位南洋的華僑主動找上門來,接過了這個燙手的山芋,還留聘了全體員工,之后就大事裝修了一番。等到飯店舊貌換了新顏,今年的旅游旺季也過去了。此事成了天池邊同行們的笑話,都說那個未曾謀面的闊老連基本的地理概念也沒有,錯把高寒的長白山當做了熱帶的旅游勝地巴里島,還以為一到圣誕節,來自歐美的游客們就會蜂擁而至呢!

李如冰也覺得有點惋惜,不過不是為了「上青天」的老板,而是為那些沒有福氣的旅客,其實,長白山最好的季節不是夏天而是秋天,尤其是那漫山遍野的黃葉,在長風吹拂中,就像金色的海洋洶涌澎湃,景象壯美之極,甚至讓人潸然泣下。

就在這時,李如冰看到了一道如清晨陽光般眩目的金色。

一輛豪華加長轎車停在了「上青天」的門口,先下來了幾個穿著鑲金邊禮服的男子,他們跑進跑出,登記房問,運送行李,忙得不亦樂乎。等一切瑣事都處理妥當后,他們在車門前整齊地分成兩列彎腰恭候,尊貴的客人才千呼萬喚始出來。

又是一個女人,不過這個女人可太不一般了。一對碩大的金質耳環在叮當作響,一條有「軟黃金」美譽的羊絨圍巾斜斜披在肩頭,一頭波浪般的卷曲金發垂到了腰間,小麥一樣的金色皮膚透露出健美的氣息。湛藍的眼睛,光潔的額頭,無不暗示自己純正的西洋血統。只是,一身寬大的外套和喇叭狀長褲,將她的體形完全掩蓋。

不修邊幅的人通常有兩種:一是流浪漢,二是藝術家,此外,就是極少數真正懂得「欲蓋彌彰」的女人。于是,每當她舉手投足,甚至呼吸的瞬間,那寬袍大袖里隱約顯露的凹凸起伏,卻更加讓人浮想聯翩,某些心地齷齪之徒甚至會打賭她究竟有沒有穿內衣。

每年來長白山旅游的外國人很多,可是大多是鄰近的日韓游客,西方國家的游客畢竟是少而又少,所以她一出現,就吸引了大廳里每個人的目光,可是她卻視而不見,直奔李如冰和劉瑤而來。

「你――好――」她一張口大家就聽出來了,這是突擊速成的漢語,可是腔調一點也不生硬,甚至可以說是像小提琴一樣悠揚悅耳。

「我一點也不好。」李如冰開玩笑地答了一句。沒錯,誰好端端的會待在這里呀?

金發飄逸的女郎頓時愣住了,看到一邊吃吃發笑的劉瑤,才似乎恍然明白了過來,說道:「你不好?那你!一定是!是個大壞蛋了!」

這一來,劉瑤更是笑得花枝亂顫了。李如冰自取其辱,只好也跟著干笑了幾聲,說:「你的排場也真大,要是再鋪上紅地毯,那就跟女王出巡有得比了。」

誰知對方聽了連連搖頭:「我是個法國人,不是英國人,我們法國沒有女王。」隨即,就對劉瑤產生了濃厚的興趣,「你像個蟲子,中國的蟲子,胖胖的,這么長。」她用自己的小指頭比劃了一下。李劉二人目瞪口呆地看著她,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。李如冰心想蟲子是很軟,劉瑤給人的印象可以用「三柔」來總結:目光柔順,肢體柔軟,性情柔和,但要說她有多胖倒未必見得,再說了,蟲子看起來多鑿少讓人有點念心,劉瑤可是人見人愛的,這種比喻實在太讓人不舒服了。

與他相比,劉瑤的心態就復雜多了:她伸出小指頭,難道意思是看不起自己?雖然很不禮貌,可說的也是事實,昨晚只見了一個孟含霏,就讓劉瑤心里既羨又虛,今天竟然還來了一個風姿綽約的法國女郎,不知道接下來還會有什么樣的人要來!看來,自己只能墊底了。早知道這樣,何必千里迢迢地跑來當一回看客呢?

金發女郎知道自己辭不達意,情急之下,竟然又說了一句更讓人匪夷所思的話:「口水,蟲子吐出的口水。」

李如冰長這么大,只見過小孩子和大狗流口水,從未聽說過蟲子也會隨地吐痰。直到她從自己的圍巾上抽出了一根絲來給自己看,李如冰才恍然大悟,用手掌使勁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。「我的老天爺!你的意思是說:劉瑤的皮膚細白光滑得像蠶吐出的絲綢一樣!」

「對了。」金發女郎很高興自己能順暢地與中國人交流,相信經過這次短暫又浪漫的旅行,她一定能夠在最短的時間內,寫出一部充滿東方神秘色彩的探險小說。

李如冰看她大包小包的帶了不少行李,似乎有來此長住的意思,就問她姓什名誰,貴鄉何處,來此有何貴干?

她叫安娜貝爾·漢森,自稱是一位美籍的法裔畫家,尤其擅長風景畫,常住在藝術品交易之都――紐約,平常最喜歡游山玩水。她的漢語很不靈光,簡簡單單幾句話,就把李如冰聽得頭大,連忙叫停了。而安娜貝爾來中國沒幾天,似乎也懂得了一口多必失」的道理,樂得就此打住了。

長白山有萬千景致,她究竟想去哪里支起自己的畫板呢?她自己也說不清楚,干脆將雙手一合,指尖相對,做出一個山的樣子,然后張開雙臂,使勁扇了幾下,模仿著老鷹撲擊野兔的動作。她不動則已,一動起來,妙曼的身體曲線就暴露無遺了。李如冰看得心頭發熱,喉頭發干,恨不得自己就變成一只老鷹,將她叼到一個無人的所在,然后狠狠地――狠狠地怎么樣?他似乎很明白又不完全明白了。

可不過一秒鐘,李如冰滿腔的欲望就變成了驚詫:原來,安娜貝爾的目的地竟然和孟含霏、劉瑤一樣――要知道,長白諸峰以猛禽命名的只有一個,那就是鷂子?峰!

「我想找一個人,一個像狗一樣的人。」安娜貝爾又開始表演起了自己的獨創中文。不過,李如冰已經明白了對方的思維方式,馬上猜出了她的意思是要找一個能夠帶領自己上山的向導·―在基督教國家的語言修辭和現實生活中,把人比做動物并不一定帶有侮辱的含義。沒想到的是,李如冰自己還沒有答話,劉瑤似乎比他更著急,先替他攬下了這宗生意。

「他就是個向導,整個長白山最好的向導,也是現在唯一能找到的向導,而且像狗一樣忠實可靠。」劉瑤雖然不懂法語,可是歐洲各國之間的語言大多相通,安娜貝爾又常住美國,就試著用英語跟她講了幾句,果然,這一次才真正做到了溝通無礙。

「不過,在我們東方人看來,這種比喻不好聽,以后可要注意了!豬、狗、驢……尤其是雞――這些動物雖然都是人養的,可是在中國的語言中,他們可不能隨便跟『人』沾上邊的。」

安娜貝爾連連點頭,也不知道真的聽明白了沒有。和中文一樣,李如冰的外語學得也是烏煞煞,不過連聽帶猜也弄懂了劉瑤的意思,想要阻止已經來不及了,心想自己一魚三吃,孟含霏知道后一定要生氣了。安娜貝爾當然歡喜不已,見李如冰沉吟了起來,問明了原因,左右兩手各伸出了一根指頭,那意思是我的出價和對方是一樣的。李如冰見她氣度不凡,一看就不是慣于精打細算的背包族,想說什么也說不出口了。

安娜貝爾初來乍到,似乎對這里的一切都有著濃厚的興趣,不過,她的目光最后又落到了劉瑤的身上,看得她都有點不知所措了。

「你也是請來的客人嗎?」安娜貝爾突然問了一句。劉瑤遲疑了一下,緩緩點了點頭,李如冰不明就里,以為是問他們是不是也住在「上青天」,就插了一句:「當然了,我也是。」

安娜貝爾一聽,笑得兩個耳環叮當作響,像廟檐下的風鈴,劉瑤竟然也紅了臉,好像李如冰那句話有多么丟人似的。兩人竊竊私語了幾句,劉瑤轉身對李如冰說:「我和安娜貝爾都是剛剛來的,想一起出去走一走,看看天池的美景,你也去嗎?」

李如冰當然樂意奉陪,不過他的心頭還是掛念著樓上的主人兼病人,說你們倆先行一步,我隨后就來。

劉瑤和安娜貝爾走后,李如冰并沒有馬上上樓,而是鉆到了飯店的廚房里,借了一個熬湯用的罐子,然后摘下自己的帽子,掀開內層的棉布,從里面掏出一個用蒿草編制的保暖墊圈,李如冰在上面雜七雜八地亂折了幾根,揉碎后丟進了罐子――守過山的人都懂一點治風寒的土方法,效果可比西藥靈多了。折騰了大半個時辰,李如冰總算將一碗湯藥熬好了,然后雙手小心翼翼地端了上去。

半天不見,孟含霏的臉色蒼白得讓人可憐,一點也找不到昨晚的凌人傲氣。她在李如冰的半勸半強下起身喝藥,剛皺著眉頭呷了一口,就「哇」地一聲嘔吐了出來,噴了李如冰一臉半身。李如冰不等她道歉,趕緊安慰說這就叫做「一報還一報」,誰讓我昨天把你的衣服弄臟了呢?

孟含霏從小到大沒喝過一口中藥,很是怕那種苦味,所以每喝一口就要停歇片刻,反而讓自己品嘗了更多的苦。李如冰溫言勸她長痛不如短痛,一口氣全灌下去,就○K了。這一次,她總算聽了一回他的話,一咬牙一仰脖,碗就見了底。

她開口后說的第一句話上竟然是:「你從哪兒弄來的這些東西?」

李如冰好心不得好報,心里好不氣惱。不過,想到她的稟性素來如此,又是病后,就不計較了。「我買了三兩人參,半斤鹿茸,還用了一小把靈芝,外加上五朵藏紅花。」他胡縐了一通,竟然臉不紅心不跳的。

「那一定花了不少錢,全記在我的帳上吧――謝謝你。」孟含霏放心了,李如冰報的藥材名單中,她只見過人參,連藏紅花是不是紅的也不知道,可是也知道它們都很名貴,而「名貴」這兩個字眼一般總是和自己沾邊的。

「沒什么。誰讓你是我的大主顧呢!」李如冰聽了她說的最后三個字,心情很是感動,可還是忍住沒告訴她自己又有了一個新的主顧。

伺候孟含霏吃了藥,李如冰為她蓋好了被子,叮囑說千萬不要亂動,等到全身捂出大汗就好了。出門后才發現,在她房中前后不過十幾分鐘,自己倒先熱出了一頭汗。

李如冰先回房清洗了一下衣服,立即出門去找劉瑤和安娜貝爾。他找來找去,卻連她們的影子也沒有見到,只看到一個三十歲出頭的男人在湖邊的怪獸銅雕下垂釣。

由于多年來不斷有游客發現天池怪獸的蹤跡,所以旅游部門綜合目擊者的描述,在湖邊的巖石上立了一個數米高的怪獸銅雕。不過它的樣子實在太難看了,似魚非魚,似獸非獸,蹲踞的姿勢也似乎于獅身人面像與看家狗之間。大家都說那是個無聊的噱頭,動機當然是為了經濟利益。可是旅游局的人卻滿肚子的委屈和不服氣,說就算我們掉進了錢眼里,可天池怪獸的記錄從清朝就有了,難道老祖宗在幾百年前就懂得了「眼球經濟」嗎?

「你在釣什么?」李如冰在他的身邊駐足片刻,忍不住問了一句。天池是個由火山噴發而形成的高山湖泊,只有冷水魚才能生存,現在這個時節,冷水魚都潛到湖底去了。據說,那里的巖石縫隙中尚有余焰未熄,所以水溫要高出地表很多。

「釣龍。」中年男子轉過身來,笑著回答了一句。他的個頭雖然不高,但劍眉星目,方臉闊額,是個典型的美男子。唯一的不足之處,就是他的眉宇之間露出幾分枯槁之色,這說明了兩點:第一,是個不得志的人;第二,這是個長于思考甚至思慮過度的人。

「龍?」李如冰驚詫得邁不動腿了。半天,才明白了過來:「你說的是天池怪獸吧?」

「不,是龍,不是獸,更不是魚,連恐龍也不是,就是龍!——真正的龍。」中年男子回答得斬釘截鐵。莫非,他真的親眼見過活著的龍?

「我也見過龍――飛龍,不過,說是飛龍,其實是林中一種很普通的鳥,學名叫花尾榛雞,因為胸骨大,飛起來姿勢很優美,所以大家都叫他是『飛龍』,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。」李如冰笑了起來,心想我也不是小孩子了,可沒有那么好騙的。

可是,李如冰的自以為幽默得到的卻是對方的一聲嗤笑。

「飛龍可不是什么鳥!那不過是以訛傳訛,最后走了樣的。實際上,真正的飛龍確實藏身于深山大澤中,它是百獸之王,百鳥之祖,甚至能夠下海捕鯨鯊,上山捉熊虎為食!」

直到現在,李如冰才斷定對方不是在開玩笑。不過,關于龍的話題在長白山是老生常談,幾個月下來,李如冰自己的耳朵都聽出繭子來了,所以不想和對方磨嘴皮了。世界上就有些閑著沒事干的人,滿腦子盡是不著邊際的胡思亂想,還不肯讓旁人把自己喚醒。

「你也是個天池水怪的愛好者嗎?我可以帶你沿湖做詳細的考察――不過,我這幾天事太多忙不過來,一個星期以后好不好?」俗話說:人窮志短。李如冰四處流浪的時候,最大夢想就是找份辦公室內的工作,甚至當個清掃工也愿意,可是一路下來,有人收留住一宿就感激不盡了。現在,他一天之內就接了兩宗大生意,雖然手頭一分錢還沒有拿到,可是雄心頓生,甚至準備以后拿個執照,做個真正的導游了。

「不,我可不是什么愛好者,更不是業余的探險家,而是科班出身的正牌子化學家――當然,那是好多年前的往事了。現在,我只是個無業游民而已。」他說到后來,又笑了起來,似乎在嘲笑自己的落魄和無奈。

「我可不信。」真正的無業游民?李如冰搖了搖頭。雖然這個中年人看上去有點憔悴,而且身上也沒有名表金戒什么的,可那副悠閑狀可不是喝西北風的人能裝出來的。

「有什么不信的?如果我高興,下一杓的藥,就能把整個天池里的魚全毒死!」中年人輕描淡寫了一句,就把李如冰鎮住了。

倒霉蛋最喜歡聽到這些憤世嫉俗甚至陰狠歹毒的話。于是,兩人的交談開始投機了起來。李如冰得知這個中年人名叫郭庭,前東吳大學的博士,青島化學研究所的高級工程師。他的故事很長,但簡而言之就一句話:研究所不肯承認他的天才,上級交下來的項目又入不了他的法眼,不肯用心去做。如此三番下來,不用別人背后嘀咕他「眼高手低」,他自己只好走路了。

李如冰一肚子苦水沒處倒,抱怨父母不近人情,痛斥高考制度不公,「我最討厭的是,課堂上天天講的都是理論――還是過時的理論,一點也不實用,學了又有什么用呢?萊特兄弟發明飛機的時候,世界上哪所大學開設了航空專業?」

郭庭聽得激動,連連拍手:「好兄弟!我可是過來人了,大學教育純粹是誤人子弟,你不去就對了。」然后跟著破口大罵起來,「那些教授,一個個像笑面狐貍一樣,見了面都千好萬好的,一到考試的時候就下黑手了;同學也不是好東西,嘴上兄弟長兄弟短的,到了關鍵時候就踩你一腳,到輔導老師那里打你的小報告;看宿舍門的老頭是老色鬼,看到女生那眼睛就不在自己身上了,還偷人家的內衣和內褲,不知拿去干什么下流勾當,也不怕折了自己的壽!連食堂的那些廚師也個個是鑿賊,做出來的飯不是短斤缺量的,就是少油多鹽的,弄得男生們像猴子一樣精瘦,集體出操的時候,被體育老師罵是一堆排骨來開會。」

不過,一個個數落下來,讓郭庭最不滿意的卻是大學的女生――尤其是理工科的女生:「長得一個比一個難看,和爬行動物沒什么兩樣,可是越丑的女生,越喜歡擺出大家閨秀的清高模樣來,還到處說男生追她追到要他殺或自殺的程度,可她還是冰清玉潔,誰也看不上眼呢!」顯然,他在情場上栽過跟頭,還不止一次。

「沒錯,女生都這樣,平常有求于你的時候,像猴皮糖一樣黏在身邊,可是你倒霉了,就連看一眼也不來了。」李如冰抱怨道,也不知道說的是誰。

「我教你一個經驗,喜歡一個女人了,要想方設法讓她知道,可是,又在表面上裝做對她毫不在意,女人就是這樣的,你越趕得緊,她就躲得遠,你不追了,她就自己湊過來了。和釣魚一樣,水不動,魚自然會上鉤的。」

因為際遇不同,兩人實際上是各說各話,可是一唱一和,像相聲段子一樣順溜。到最后,連「小李子」和「郭大哥」都叫上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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